先生的姨妈去年90岁，国庆节我们去参加她的生日庆祝会。她看上去只有70多岁，皮肤白皙，手脚利索，头发花白而茂盛，思维敏捷且健谈。席间经不住后生起哄，还现场赋诗凑兴，引来众多艳羡目光。

  姨妈1945年毕业于国立女子师范学院（现西南大学前身），退休前是当地一所师范学校的地理五级教师，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大学毕业生清一色行政22级工资53.5元时，她的工资就高达70多元，这在小县城可是了不得。我早就听说姨妈年轻时有一段感人至深的恋情，趁这次难得见面的机会我想一探究竟。也许是我的真诚感动了她，她把我让进她的房间，打开一个精致的盒子，里面安静地躺着几封发黄的旧信和一枚硕大的红宝石。我屏息静气，望着这些64年前寄自台湾的信函和信物，心跳不已。

  张爱玲在《金锁记》的开篇这样写道：“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眼下我这个中年人又该如何想象64年前的月亮呢？

  64年前坐在台湾大学书桌前写信的人叫周先生，他是姨妈的同乡，同在重庆求学。他毕业于重庆大学地质系，在重庆地质调查所工作，1947年去了台湾大学海洋研究所，后来成了台湾大学的部评一级教授，再后来去了美国洛杉矶大学。对于当时的情形，姨妈有诗记载：“你随着东去的流水到小岛，我乘着和煦的春风回故乡。”我想当时的台湾也就是一般意义上的中华民国的一个省，周先生作为一个有志青年志愿到条件艰苦的偏远地方工作；而姨妈作为一个孝顺的女儿大学毕业回到了养育她的故土，回到了母亲身边。仅此而已。之后两年，他们保持着正常且频繁的通信，在信中相互倾诉着无尽的思恋。“我想变成太阳黄昏时回到西方，我想化作春风从海边吹到隆昌。”“蓬瀛风雨忽经年，西望神州纪日远；乡梦时惊明月夜，开灯裁纸竟无言。”“你卅一日和元月二日的信我是一并收到的，我的朋友看到我读信时的高兴劲不禁也都笑了起来。你太可爱了！谢谢你给了我这么多温暖的爱意。”“你的新大衣做好了吗？是在成都做的吗？穿起来一定非常漂亮，可惜我看不见。”“我们还年轻，有着很长的未来，我们一定会有充满爱的生活！”

  那枚硕大的红宝石本是镶嵌在一枚金戒指上的，它和一支漂亮的银簪、一个珊瑚十字架项链坠一道从台湾寄给姨妈的，周先生是学地质的，对宝石类物件有很高的鉴赏水平，周先生把他精心挑选的无论成色还是切割工艺乃至款式都堪称上乘之作的礼物送给姨妈，表达他对爱情的忠贞。姨妈以诗回赠：“但愿心似此石坚，天上人间永相连。”美丽的爱情开花结果指日可待。

  世事难料啊，1949年不期而至。姨妈在重庆做生意的三叔费尽周折给她搞到一张“空中霸王”飞台湾的机票，催促她收拾行李出发，那边的周先生在焦急等待，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了！在这人生的关键时刻，姨妈犹豫了：我走了母亲怎么办？弟妹怎么办？或许冥冥之中她意识到了这次与家人的分别将成永诀？就这样，她放弃了那张改变命运的机票留了下来。从此，海峡成了不可逾越的鸿沟，他和她再也没有机会相见！很难想象，乱世之中，他们经历了怎样的相思和绝望！他们爱情的信物也是命运多舛，银簪、珊瑚项链坠以及卸下了红宝石的金戒指在被抄家之后全部丢失，只有那枚红宝石藏在姨妈母亲三寸金莲的小鞋尖里侥幸逃过了一劫。

  岁月真的无情且无奈，终于平复了一切澎湃的心潮，姨妈在她30多岁时嫁给了她的同事。给母亲养老送终，相夫教子，在小县城平静地度过一生，尽了她做女儿、妻子、母亲的责任。

  姨妈啊，春光明媚，你有过黯然神伤吗？夏日骄阳，你有过突感心凉吗？秋月之夜，你有过泪湿枕衾吗？冬至大雪，你有过心香如梅吗？有啊有啊，一定有的。在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你双手合十祈祷上苍：海峡之东的周君呵，愿你的岁月静好！

  幸福的人生是什么样的？只有一种还是无数？人生必定有遗憾吗？有刻骨铭心的遗憾就是幸福人生的一种吧？去年春天我在印度泰姬陵遇到一对老年夫妻，他们来自美国，健康美好，我恍然觉得他们本有可能就是姨妈和周先生！生活像是魔方，一个偶然的转动命运就彻底改变了，而作为命运的主人，你完全无从把握。或者说，它根本就是一个定数，不可能改变。

  我先生1998年编辑出版了汤因比的经典著作《一个历史学家的宗教观》，我清楚地记得封底有这样一段话：“没有一个人类灵魂能够度过此生而不遭逢宇宙神秘，即使人类特有的好奇冲动未能引导我们体验到这一点，经验，尤其是痛苦的经验，也会迫使我们体验到。”我想，姨妈应该是体验到了，否则，她就不会有今天的淡定和超然。

  仰望星空，她也许就和周先生神通了。